仲秋时节,渝西长江之畔永川朱沱涨谷乡,二十余位白发同窗,乘坐几辆面包车,停在周希林这座“重庆市最美庭院”里,五亩见方的院坝被紫薇、桂圆、藤蔓环抱掩映着。庭院一角,乡厨正用两米高的竹蒸笼蒸制着家乡的传统美食九大碗,飘香四溢。
60年前,我们和周希林在永川(原江津县)朱沱民中同窗。那时的他,是班上的学习委员,成绩优异,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。
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,他回到农村,面对贫困落后的生活,没有选择当泥瓦匠、木匠这些“上手快”的手艺活,而是挑了一条更为艰难的路——赤脚医生。
最初他在大队医疗点接受草药治疗,效果不尽如人意。听说涨谷公社医院的曹禹治医术精湛,便上门拜师。周希林看中了老师的真本事,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。老师约法三章:“医者仁心,悬壶济世;医德正,医品高;专心致志学中西医。”他点头应下。
从此,他开启了艰苦的学习之旅。白天跟着老师“望闻问切”,他认真地坐诊记录脉案;夜里,他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坚守与学习,如饥似渴地啃读《药物学》《中西医内科》。他从阴阳五行到脏腑经络,从症候分类到药性理论,一点一点地钻研。老师教导他:“人命关天,来不得半点急躁。”这句话,他铭记了一辈子,后来带学生时,这话也常挂在嘴边。他深入研究糖尿病、慢性肾病、抑郁症的中医治疗,还努力学习针灸推拿。1977年,全县10多名医生参加资格考试,朱沱镇考上两个中医师,他是其中之一。
他家里有一张珍贵的老照片:年轻的周希林背着诊疗箱,迈着匆匆的脚步,行走在田埂上。那时的他,已经从那个最初“试试看”的赤脚医生,成长为乡亲们信得过的周医生。
改革的春风,给周希林的从医之路带来了新的机遇。他在镇上开了诊所,兼卖中西药,成为一名个体医生。凭着出色的医术和热情服务,赢得了病人的信任。后来,涨谷乡医院聘请了他。在医院里,他把“为病人服务”的理念刻进骨子里,用心去诊断、去治疗。
再后来,他本可退休享受天伦之乐,但始终放不下坚守了几十年的医术,主动申请村医执照,回到了故土涨谷村。如今,他年逾古稀,却依然背着药箱走村串户。他号脉的动作沉稳而有力,问诊时,眼睛专注地盯着对方,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反应。开药方时,他总想着“能省一块是一块”。
他的日记里记着一个令人难忘的细节:有几年,朱沱长江边栽种了20多公里的竹子,是纸厂的原材料基地,竹林里毒蛇肆虐,一位女社员被咬后,脚踝迅速肿黑,十分危急。送镇医院治疗,效果不理想。家属心急如焚找到周希林,他立刻采用排毒挤压法,从脚趾缝里挤出半碗黑血,然后用中草药为患者调理。仅仅一周后,患者的病情就有了明显好转。那几年,他治好的蛇伤不下百例。
周希林不仅是乡亲们信赖的好医生,还是村里的“和事佬”。2017年,永川区评选“十大新乡贤”,他高票当选。他把5000元奖金送给镇敬老院,用实际行动传递着温暖与爱心。他在家里设了“乡贤评理堂”,谁家闹矛盾,都爱来找他评理。
他的日记里记着这样一件事:修公路,需占用一周姓农民的田地。干部们做了几次工作,对方就是不松口。周希林得知后,上门调解。他没有急着讲大道理,而是先陪对方拉家常,拉近彼此距离,然后又自掏300元赔了青苗费。他的真诚和耐心,最终打动了对方。对方说:“周医生都这么用情,我还能犟啥?”公路顺利通车,方便了乡亲们的出行。
他还总结出“控怒六法”:脱离现场、冷淋法、深呼吸、打沙袋、大声叫、按穴位,专门教村民化解怒气。他说:“乡里乡亲的,磕磕绊绊难免,别让小矛盾变成大祸根。”
有一张他坐在“评理堂”的照片:稀疏的白发,洗得发白的衬衫,面前摆着几本笔记本,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家各户的情况。这让我想起他日记里的一句话:“真正的乡贤,不是高高在上的评判者,而是弯下腰听你说话的自家人。”
放下他的几本日记本,我忽然明白,一个普通的乡医,用自己的平凡生活,诠释了什么是责任,什么是奉献,让乡土有了温暖的底色与生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