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安会
补锅、种地、厨师、个体工商户……我这辈子为生活涉足的行当有点多。不过卖针,那算是古往今来天底下最小的生意,我也干过。
针小,利润也小:一分钱2根,一角钱25根。这东西看似不起眼,却曾是千家万户过日子的刚需。于是,我这位“包包针”,竟享受到了国泰民安的幸福日子。
一、赶场卖针
我出生在江津县(今江津区)长江边的朱沱古镇,这里是巴渝交界的繁忙水码头。
在物资短缺年代,粮、油、食品以及布料,都要凭票供应。镇上很多人家都有好几个孩子,家家衣裤都是大的改给小的穿、旧的拆了打上补丁再穿。13岁那年我小学毕业,父亲见我好动,便要我休学一年,去街上赶场卖针。父亲说,一角钱可进1~5号针45根,铺盖针一分钱1根,利润可达70%。手把手教完了,父亲又给我一个账本,上面有卖针的顺口溜,要我烂熟于心。
朱沱周边场镇多,几乎每天都有场赶。赶场辛苦,来去20多公里,早去晚归。夏天,鸡叫三更,天麻麻亮父亲就叫醒我。穿上妈妈做的新鞋,随父亲出门。
晨风送爽,父亲挑着百货担子,我跟在后面,手拿撑花(油纸伞)肩挎布袋,走在老街朦胧的黎明中。我们要去12公里外的石蟆赶场。
到江边坐过河船时,已有30多位赶场的人上船了。东方发白,船开渡。父亲到船头摇桨当起了船工。为节省5分过江钱,父亲每次都去划船。
上岸后,挑担子、背背篼、背挎包的商贩向石蟆场走去。我手拿撑花,背着装了“洋钢针”的背包。旧时,针从日本来,故称“洋钢针”,火柴称“洋火”。其实,我卖的针是上海生产的。
爬坡上坎走在石板路上。父亲打着光胴胴,戴着草帽,肩上搭块汗帕,虽说挑的担子有40多斤,但他一路精神抖擞,与商贩们吹着龙门阵。我人虽矮小但体质好,跟在父亲后面走得很快,不到两小时就到了石蟆街上。
二、旗开得胜
石蟆同朱沱一样,也是明清时期的老街,一条光滑的青石板路两侧簇拥着串架木屋。我们走进餐馆,用粮票简单买了早饭吃,然后回摊位摆好货品。
我在父亲摊位旁,用他的箩筐作底座,撑开油纸伞,解开布袋,将一板板针分放在伞中。太阳照过来,街上一点风都没有。赶场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,挑柴、卖粮、卖菜、卖竹编篾货的,叫卖声此起彼伏………
我敞开喉咙,清亮亮的童音四处飘荡:“大哥哥,你有心,赶场不忘买包针。母亲见了满欢喜,全家人见了笑嘻嘻。”赶场人的目光一下子投向我,第一次做生意的我心跳得“怦怦怦”的,但还是大着胆子继续吆喝:“买不买,看好歹。要不要,看材料。角钱买包洋钢针,婆娘见了笑眯眯。”
哗,这一吼把赶场的和看热闹的都吸引来了,有人一角钱一角钱地递过来。受到鼓励的我胆子大起来,嘴不停手也不停:“闲时买来急时用,急时买来没中用!”
赶场的人纷纷议论着:“这娃儿可以哟,手脚麻利嘴巴也甜!”买针的、看热闹的越来越多,我收钱都收不赢。我笑咧咧,一边忙活一边继续展言子:“你买了我的包包针,送你两颗缝衣针,再送上一颗绣花针,还送一颗鞋底针。”
一个穿花衣的小姑娘害羞地递来一角钱,说:“听你说得好听,我也买一包。”我又编上两句:“小姐姐,感谢你,別看针小不起眼,回到家里喜气添。”小姑娘红着脸收起针包,乐呵呵离去。
“还没见过恁小的娃儿会编恁多言子。”围观的人啧啧称赞。不知不觉带去的80包针卖完了。父亲看着我,眼里全是欣慰的笑。
中午散场,父亲喜滋滋买了一份回锅肉,犒劳我卖针旗开得胜。
三、意欲休学
雨后朱沱,凉风习习。一大早,古镇人将摊位在老街摆成两排长龙,店铺餐馆茶馆齐刷刷开门迎客。
逢五赶场。这天,父亲的百货商店将赶流溜场的职工召回店里,忙着赶场天的好生意。我头天在家准备了100包针,准备再大卖一场。父亲上班前说,你把针摊摆在供销社门口,进出的人多,针一定好卖。
不到9点,我在供销社门前撑开雨伞,刚摆好摊,班主任一下看见了,过来对我说:“假期开始就做生意了?”我答:“老师,我准备休学一年,卖针。”老师很吃惊:“小小年龄不读书,不能荒废学业呀!暑假再卖针贴补家用不好吗?”我低头不语。老师气呼呼说要去找我老汉谈谈。望着老师的背影,我守摊心不在焉,也没心思吆喝,感觉自尊心受挫。
散场回家,我和父亲交账,卖了五块多钱。“我不想在街上卖针了,熟人太多。”听我沮丧地说,父亲没说话。
当晚,班主任来到我家,对我父母说:“娃儿以学业为重,开学还是去读初中哦。”父亲想想,答应了。
四、花钱买醉
不到半个月,父亲带我赶遍了附近几个场镇。
高温地热,我几天穿坏一双草鞋。石板路烫,我只能走在路边的野草上。父亲“走后门”为我买了一双胶鞋。那些年,我两个哥哥和朱沱的娃儿一样,几乎都是打的光脚板。
朱沱逢场,我怕遇到老师和同学,便约人去赶别的场镇。三十出头的徐大炮离我家不远,我叫他徐哥。徐哥能说会道,是卖药的高手。那天我们去赶转龙场,他叫我挨着他摆摊。场散了,徐哥说:“你生意好,是我带给你的运气。”我笑笑:“谢谢徐哥!”收好摊,徐哥喊我一起吃饭,说吃后“摸脑壳”,也就是现在说的AA制。
徐哥喊幺师(服务员)来两荤一汤、二两酒。菜酒上齐,他递来白酒叫我喝,我说没喝过,他说酒钱也要摸脑壳哟!于是我端碗“咕噜噜”喝了几口。妈呀!又苦又涩又辣口刺鼻,呛得我眼泪长流。
这顿饭我分摊了四角八分钱,吃掉了当天一半的卖针利润。头晕乎乎一会儿我就醉了,趴在餐桌上睡着了。酒醒后见徐哥没走,还在餐馆等我,心想:这花钱又醉人划不来,下次不跟你一起“摸脑壳”了。
回家路上,火辣辣的太阳晒得石板路发烫。徐哥说:“你帮我挑担子回朱沱,我给你二角钱。”我一想挑子不过20斤,也行。于是挑着他的挑子,他则打着我的雨伞一起回家。天热口渴,我在田边捧着生水喝,定睛一看,水里有小虫子在游,我“哇”一声吐了出来。
快到朱沱,我闹肚子走不动。徐哥接过担子,陪我慢慢地回了家………
五、赚来雅号
暑假即将结束,我备好“洋钢针”,准备在朱沱街上再卖一轮。
赶场那天,上午9点多,我的摊子摆满了用彩色纸别上的针,红红绿绿很显眼。我大声吆喝:“盯着走,排着来,要买钢针这儿来。买针要看针屁股,省亲要看老丈母。”赶场人立刻凑上来看热闹,不少人掏钱买针,弄得前来助阵的两个哥哥包针都搞不赢。
我又拿出磁铁表演“钢针跳舞”。打开几包亮晶晶的大小钢针,撒满雨伞中,用磁铁在雨伞下晃动,针在伞上面跳起舞来。那时的乡民哪见过磁铁的魔力,一圈一圈的人像看西洋把戏一样,兴奋得不得了。
不到两小时,我们三弟兄的200包针售卖一空,我由此在朱沱得了雅号“包包针”。
时光荏苒,岁月如梭。后来我当知青进城,再后来下海经商当了个体户,卖过衣服、皮鞋,开过茶楼、酒楼,早就进入了小康生活。而60多年前卖针的经历,则成为我人生中的一朵小小浪花。